星期六, 5月 13, 2023

李荊蓀,白色恐怖受難者

好人壞命 天地常態 /文:王鼎鈞

姜貴「喜歡」算命(他未必相信算命),台北市有那些「命理學家」,他一個一個說得出真名真姓。有人居室高雅,門外常常停著晶亮的黑色轎車,有人藏身陋巷,主顧大半是滿臉倦容脂粉斑剝的酒女舞女,姜貴都去請教過。我在十六、七歲「插柳學詩」的時候,我的老師擅長占卦算命,曾經給過我一些薰陶,《淵海子平》這樣的書我也摸過翻過,姜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談命的對象,我倆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。

這位鄉賢常說:「人生由命,可惜沒人能算得準。」

「算命的」裡面確有異人,我從姜貴口中得知,有一位「算命的」行走江湖,閱人多矣,他總結經驗,發現「好人多半壞命,壞人多半好命」。人的道德品質能從生辰八字看出來嗎?他說「一定」。有沒有例外呢?「偶然有。」他若是發見一個好人有好命,或者一個壞人有壞命,他會高興好多天,可是他明白這並非天地間的常態。

我回到中國廣播公司,把這一則「世說」告訴了副總經理李荊蓀,他忽然說:「你把我的八字拿去找他替我算一算。」我大感意外,那年代出人意表的事特別多。我得替荊公保密,特地把他的筆跡湮滅了,把八字抄寫在另一張紙上。

姜貴帶著我去找那個「算命的」,那人並沒有什麼仙風道骨,我微感失望。他指出:「你的這位朋友是子時出生,子時橫跨在兩日之間,前半個時辰算是前一天,後半個時辰算是第二天,他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出生?」我不知道,恐怕李副總自己也未必知道。

我提出一個解決的辦法,請他大致說一說前半夜出生的人如何,他說了幾句,完全沾不上邊兒。他再說後半夜出生的人,「這人很有才幹,但是瞧不起別人,常常和人爭吵。」這倒是八九不離十了。

我請他繼續推算下去,他「哎呀」一聲,他說「這人沒有氣了!」沒有氣?什麼意思?他說可能死亡也可能坐牢。算命算出這樣一個結果,我怎樣交代呢?罷了!罷了!

我請姜貴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,央他替「算命的」寫一段批語,我說久病知醫,算命的那一套你都懂,捉刀輕而易舉,他默然。我說「算命的」鐵口直斷,咱們不能照寫,可是也不能憑空編謊騙人,請你用「文學語言」來處理吧!他又默然。

兩天後走訪姜貴,他拿出一張字條來,大意說,照「貴造」看,您懷才不遇,有志難伸,處處因人成事,但時局動盪,努力往往半途而廢,風格高雅,處處留下很好的名聲。最後一句是:「五十歲後歸隱田園,老境彌甘。」我把字條拿給李荊公看,他淡淡地說:「教我退休。」

幾個月後,李荊蓀突然被捕,判了重刑(1970年),這年他五十三歲,十五年後出獄,又三年病逝。他被捕後第二天,我找出他的八字,約了姜貴(也許我不該約他),再去請算命先生看看,這一步好像叫做「覆合」,也許能「合」出什麼希望來。他只給我幾句敷衍,卻也沒有再收費用。辭出後,姜貴畢竟是老江湖,他低聲問我:「這是李荊蓀的八字吧?」

姜貴常說「思想即命運」,他也許沒想到,這句話對他對我對他都適用,我們都被自己的想法決定了行動,又被行動決定了境遇遭際,蹭蹬一生。眼看有些人順著形勢思想,跟著長官思想,或者只有才能沒有思想,一個個「沉舟側畔千帆過」,心向往之而不能至。

https://art.ltn.com.tw/article/paper/267740


李荊蓀(1917年2月6日-1988年2月12日),是一位出身無錫、定居臺灣的新聞從業員及白色恐怖受難者。他是新聞雜誌《新聞天地》共同創辦人,曾任《中央日報》駐南京及臺北總編輯、中國廣播公司副總經理、《大華晚報》董事長、《中國時報》主筆等職務。

荊蓀原籍徽州,尊翁靜園公,懋遷至無錫,遂家焉。太夫人氏馮,祖居無錫西村頭,于歸靜園公,伉儷情篤。1917年2月6日(農曆正月15日)生荊蓀,為李門獨子,父母寵愛逾恆,不幸靜園公英年棄世,荊蓀纔四歲耳。孤兒寡母,門衰祚薄,乃遷至西村頭,依外祖父。

依王鼎鈞所述,其八字應為早子時。


方佩倩,李荊蓀妻,2020年6月2日逝,98歲。

葬禮上,她被形容是荊棘下的百合花。


李荊蓀先生事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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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憑志翔撰

今日青年托父母蔭庇,自幼入學,由小學以至大學,接受完整教育乃屬正常;倘非資質愚魯或素性頑劣,人人可得而致焉。惟如六十年前,縱使有心向學,因家境寒素,小學卒業即告失學者比比皆是,惟委諸命運,徒喚奈何而已。迺有志堅行潔,刻苦自勵之士,奮勇無前,向命運搏鬥,終致蜚聲士林,謙謙君子,為世所欽者,其唯無錫李荊蓀先生歟。

荊蓀原籍徽州,尊翁靜園公,懋遷至無錫,遂家焉。太夫人氏馮,祖居無錫西村頭,于歸靜園公,伉儷情篤。1917年2月6日(農曆正月15日)生荊蓀,為李門獨子,父母寵愛逾恆,不幸靜園公英年棄世,荊蓀纔四歲耳。孤兒寡母,門衰祚薄,乃遷至西村頭,依外祖父。荊蓀聰穎過人,自幼受外祖父母及姨母舅父之鍾愛與教養,六歲入無錫縣立第一小學,六年後以最優成績畢業。方期漸入佳境,忽罹瘧疾,久病不痊,因而輟學在家自修。十七歲獲同學樂毅自福州來信,囑束裝前往同任《南方日報》校對工作,由是進入新聞界。荊蓀持其志,敬其業,發奮自勵,工餘苦學,自彊不息,幸而有成,為報社執事者所倚重。不次遷升,由校對而助編而編輯,終而獨立主持編務,任總編輯。復經報社選拔優秀人才,保送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新聞班就讀,於1940年7月卒業。

在校期間,品端績優,為新聞系主任馬星野先生所激賞,卒業後習校任助教,1943年改任中央宣傳部總幹事,越二年升任宣傳科科長。不久,抗戰勝利,時為1945年8月,荊蓀於是月23日即奉派令,任為南京接收專員,並籌備南京《中央日報》復刊事宜。優利後任總經理職,1947年任總編輯,同年6月,膺選為報社董事。其時中共倡亂,局勢日非,1948年春,共軍渡江,《中央日報》決遷台出刊,荊蓀奉命在京留守,督導遷移工作至一切竣事,始率同最後一批人員及器材撤退來台。任台北《中央日報》總編輯。

1954年至1957年,負笈至日美兩國進修,研讀三年,浸淫於新聞學學理之探討,經驗與學術互為補益,清才雋茂,盛德日新。回國後於1962年4月出任中國廣播公司節目部主任,1965年7月一日升任副總經理。1967年受短於周至柔將軍,兼任國家安全會議建設計畫委員。

荊蓀在渝供職期間,於1945年與友人卜少夫、邱楠、劉竹舟、丁中江、樂怒人、陸鏗、黃綿齡、毛樹清、劉問渠等創辦《新聞天地》週刊,迄今四十四載,從未愆期,為我國出版界創一紀錄。

在台灣服務《中央日報》期間,復與友好耿修業等創辦《大華晚報》,出任董事長。

荊蓀年方二十二,入籍中國國民黨,忠貞不貳。設無國民黨之栽植,即無荊蓀以後之成就;設無黨內師友之提攜,亦無以達成荊蓀之抱負。執意1970年11月17日因冤案被捕,荊蓀雖侃侃申辯,仍判處無期徒刑。溯自被捕之日,荊蓀纔五十三歲,蓋正有為之年也。1975年春,先總統 蔣公逝世,政府宣布減刑,改刑期為十五年,1985年11月17日刑滿出獄。

陷身縲絏十五載,漫漫長夜,邈無歸期,情何以堪!迺出獄之日,友朋相接,氣定神清,既鮮憤世疾俗之情,尤無灰心喪志之態。偶詢獄中歲月,亦淡然置之,惟云此後將閉戶讀書,安享天倫,以終餘年耳。在獄靜註古籍,臻其修心養性之功,尤醉心佛學,是所謂我心寬厚,在險如夷。佛告世人,須於極端痛苦中突出心靈之平靜與崇高,荊蓀蓋得之矣。

荊蓀以文名世,幽微深邃,運筆如椽,而譬喻含蓄,尤耐心尋味。其在《大華晚報》所撰「星期雜感」膾炙於時,迄今猶為人津津樂道。出獄二年,應《中國時報》之聘,撰寫短評,顏曰「橄欖集」,意示橄欖味永,愈啖愈佳。諷喻時事,溫婉敦厚,感人至深。荊蓀病逝於1988年2月12日,易簣之際,猶不忘撰述,案頭所置,赫然睹其2月13日待發之稿,其敬業精神,臨死不休,老天忌才竟至於此,哀哉!

荊蓀美丰儀,玉樹臨風,固濁世佳公子也。性喜音律,尤耽皮黃,習小生,扮相俊美,唱做俱臻妙境,曾不次彩串自娛,梨園同聲讚許。荊蓀待人接物,平易可親,言談尤富風趣,不知者以為荊蓀道貌岸然,是又大謬不然者也。

西諺嘗云,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必有賢德女人。此語應用於荊蓀最為貼切。慈親馮太夫人青年寡居,贍家教子,無怨無尤,而性情開朗,與人相處,從未疾言厲色。荊蓀事親至孝,晨昏定省,從無違誤,且笑語盈庭,以向老母逗趣為樂事。太夫人得享遐齡,非偶然,荊蓀自幼失怙,賴有賢母,撫養教訓,乃能奮發有為,豈又偶然耶?

李夫人方佩倩女士,與荊蓀為中表親,自幼青梅竹馬,早定姻婭,惟戰亂頻仍,不克常相廝守。迨1944年,抗戰方殷,佩倩不顧艱危,自故鄉無錫間關抵渝,以晤荊蓀,荊蓀固喜出望外,朋儕尤敬佩倩之勇,於是年5月7日結婚,所謂萬里尋夫,當時傳為佳話。由渝至京至台,前後數十寒暑,夫妻相依為命。生丈夫子四、曰元、曰方、曰餘、曰大為;孿生女二,曰珊、曰瑚,蘭桂齊芳,今已卓然自立。荊蓀所稱安享天倫之樂者誠非虛語。李夫人以一弱女子,忽遭家變,丈夫繫獄,子女六人,猶在就學,母氏方太夫人仍須侍奉,嗣又棄養,如此家庭重擔,悉委諸佩倩一人之身,九十五年,即今日有所謂女強人恐亦難勝其負荷,況佩倩為一家庭主婦,終於克復一切難關,一線希望祇寄託於荊蓀之早日獲釋而已。荊蓀易幸既有良母,又有賢妻,幾經擊倒可釀成家破人亡之摻劇而終能家庭團聚,融融和煦,故又不能不信忠厚傳家必有餘慶也。

荊蓀返家園已歷二十七閱月,其間且歡度七秩大慶,進入人生另一境界。居恆讀書學佛,絕緣塵俗,步履康彊,了無疾病。詎料今年2月12日晚餐後忽感心痛,延醫急救,僅二十分鐘即以心肌梗塞症宣告不治,時針正指九時卅分,享年七十有二。夫人佩倩、長子元,長女珊均隨侍在側。次子方偕媳及孫女、外孫,三子餘、四子大為偕媳均聞噩耗趕回,跪見最後一面。次女瑚旅居美國,兩天後亦返國奔喪。嗟呼,以先生之健康情況不至於死;以先生之心境平和亦不至於死;安享餘年以與家人團聚之心願未了不應遽爾撒手而逝;大筆如椽對讀者之責任未了尤不應遽爾而逝,迺竟為二豎所長,剎那間驟離塵世,驀然無語,此豈心所甘願者乎?嗚呼,痛哉!

1988年3月12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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